週末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我躺在向陽的草坡上,翹著二郎腿,拔出一根甜甜草的嫩芯塞進嘴裡,吧唧吧唧的嚼出草汁,清甜的綠色汁液充盈進了五臟六腑,真是舒坦極了。難怪小夥伴們經常這麼乾,可我在她們麵前總是很講衛生的,因為我有一個當醫生的媽媽,經常告訴我這不能吃那不能碰,這個有細菌那個有毒……反正就是除了家裡做的飯菜,我們都很少去外麵下館子,更彆說學校門口那些指甲黑黑的小販賣的糖果了,我雖然有個挺大的存錢罐,但我很少拿裡麵的錢去買這些零食。爸媽平時經常把兜裡的零錢賞給我,我這罐子裡少說也攢了 有好幾百鋼鏰了,買什麼零食買不起呢?可我捨不得花,除了夏天室外熱的受不了,我會拿出來買根冰棍吃以外,幾乎隻進不出。我總覺得這些錢應該會在將來某個更重要的時候拿出來做大事!況且,滿滿一罐子零錢,抱在懷裡沉甸甸那種感覺真是幸福啊!
“呦嗬”,一直站在草坡下邊的爸爸這時候發出一聲吆喝,我知道他又釣上來大傢夥了。果然,隻見爸爸手中的魚竿都壓彎了,他沿著河邊走了兩個來回,就拽上了一條草漣子,足足頂那些扣扣魚兩三條大了。我高興的一躍而起,奔到爸爸身邊,看他熟練的把魚抓住脫鉤,放進早已準備好的水桶裡,那裡麵己經有5,6條扣扣魚了,這個大傢夥一來,裡麵頓時開了鍋,一頓撲騰,所有的魚都嚇得不輕,過了一會,它們就安靜了,不知道是魚的記憶真的隻有7秒呢,還是它們知道自己的掙紮是徒勞的,還不如省著力氣以待時機成熟再行逃竄。但是,上了鉤的魚還能逃到哪裡去呢?最後隻能進了我的肚子裡,成為美餐一頓。
爸爸看了看戰果非常滿意,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溫和的問我:“淩兒,你臉都曬紅了,熱不熱啊?要不,今天就釣這些吧,也夠咱一頓晚餐了。”我蹲在桶邊,恨不能現在就把它們吃進肚子裡,口水差點流出來。趕忙附和:“嗯嗯,爸爸,今天太熱了,我都曬冒油了,那咱們走吧,我幫你扛魚竿,你拎桶吧”。我跟著爸爸一蹦一跳的往家走。回頭看一眼那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我好奇的問爸爸:“爸爸,這條河有冇有名字啊?”爸爸也回頭瞥了一眼遠處更為廣闊的水麵,指著它的上遊方向,告訴我,那裡是古黃河故道,如今已經廢棄了,這條小河的名字是由它所在山坡的位置而來,叫做“小陽河”,慢慢的當地老百姓就叫成“小洋河”了。
爸爸是某空軍最年輕的副師長,也是一名飛戰鬥機的飛行員,可以稱得上是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特彆是數學嘎嘎厲害!每次飯桌上爸爸總愛考我生活中的數學題,比如:小白菜5毛一斤,我買了3斤6兩,應該多少錢?這個時候我就一臉懵逼,小聲咕噥著:“你怎麼就不能買個3斤呢,或者4斤,乾嘛要多六兩?”爸爸經常被我的滑稽相逗的哈哈大笑,好像我答不上來他一點不生氣。按理說,爸爸是飛行員,媽媽是醫生,那我百分百應該是個理科生吧?可我對數學一竅不通,看到那些數字就覺得眼花繚亂,腦袋裡霎時奔過一萬隻草泥馬……因為我的數學成績很爛,所以對爸爸這種妥妥的理工男我可是打心眼裡崇拜的。
爸爸幾乎每天都有飛行任務,來去匆匆的,難得休個完整的禮拜天,他隻要有空閒時間就會帶著我出來釣魚,因為我超級愛吃魚,而且據說從兩歲多就可以自己吃魚,挑刺兒挑的那叫一個千淨,就算是那種野生的鯽魚刺多且細密,也從來冇被紮過,大人們都羨慕不已。每次吃魚的時候爸爸都會故意問:“淩兒,你是怎麼知道哪個是刺哪個是肉呢?”我就會大聲說道:“硬的就是刺唄!”飯桌上所有人都會開心的大笑起來,爸爸是那個笑的最開心的人,但是他自己從來不吃魚,好像辛苦了一下午釣魚隻為了這一刻的歡愉。
我是爸爸最小的女兒,上麵還有兩個姐姐。姥姥姥爺在東北生活慣了,不肯來南方,媽媽又是獨生女,16歲參軍離開家已經有將近二十年冇能在父母身邊儘孝,所以在我還冇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姥姥姥爺就提出把兩個姐姐帶回東北老家養著,理由是老兩口幫忙帶孩子可以讓爸媽安心工作,爸媽捨不得兩個年幼的孩子,但考慮老人身邊冇有個小孩確實寂寞,就答應了。爸媽由於都是軍人,四年才能回老家探親一次,每次回東北看望姥姥姥爺和兩個姐姐,瘦瘦的爸爸卻能扛起兩袋大米,再背上一桶油,一捆自家曬製的香腸。那時候東北買什麼都要限製,油、糖、肉,家家都缺。有一回,在火車站爸爸肩上扛的手裡拎的實在騰不出手牽我,就讓我拉著他的衣角,結果隨著人流匆匆的腳步,我一不留神就牽錯了人,好在那個時候冇有人販子,那個好心的叔叔喊住了爸爸,不然爸爸可能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七十年代,大多數人骨子裡還是挺重男輕女的。有個飛行員受農村家庭影響,非要拚一個兒子,結果生了第六個還是女兒,計劃生育之前終於搶生了個兒子,大家都半開玩笑的恭喜他老來得子。可爸爸一點都冇有那種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他覺得女兒有女兒的好,很疼我,每次飛行間隙能回家呆上兩個小時,他都會從鼓鼓的飛行服夾克裡變出兩塊巧克力,或者變出一瓶水果罐頭……那個年代這些可是花錢都買不到的好東西,我小時候卻吃了個夠。長大了之後才知道,這些都是發給在高空飛戰鬥機極度耗費體力的飛行員補給,可爸爸幾乎冇吃過,全都進了我的肚子。每次回家我都會像個小猴子一樣爬上他的腿,摟著他的脖子,把臉埋在厚厚的皮夾克毛領裡,感受駱駝毛綿密細膩的觸感,然後再去他上衣兜裡搜摸,搜到巧克力就開心的兩眼放光,他就笑嗬嗬地看著我吃東西,比他自己吃了還滿足。
記憶裡爸爸總是很忙,偶爾回家看看我們,冇呆一會就又出發了,高強度複雜天氣的高空訓練,簡陋的飛行防護條件,三十出頭的爸爸頭髮已經略顯稀疏,那時候的他很清瘦,但也很有力量,經常站在門口伸直手臂讓我整個身體都吊在他的胳膊上盪鞦韆,媽媽趕緊阻攔:“淩兒,彆鬨了!快下來,你爸一會還得去飛行呢!”那時候的我4、5歲,正是好動的年紀,頑皮可愛,兩隻大眼睛格外像爸爸,這可能是爸爸偏愛我的原因之一吧,再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我是唯一一個從出生起就一直留在他身邊的孩子,爸爸超級喜歡小孩,不止愛逗我,大院的孩子都被爸爸逗過,對那些皮小子他可就下手有點重,彈腦門被疼哭過的男孩子,一看爸爸老遠過來就飛也似的逃竄。不過,爸爸對我還是很溫柔的,除了喜歡用胡茬蹭我的臉。我最喜歡爸爸週末在家的日子,可以一直賴著他陪我玩,彆人家都是好幾個兄弟姐妹,熱鬨的不行,隻有我像個獨生子女,幸福又孤單。
有一次爸爸過生日,想著好多天冇見著爸爸了,過生日那天爸爸肯定要回家吃一頓飯吧,於是我破天荒地從零錢罐裡掏了三塊五毛跑到軍人服務社給爸爸買了一瓶酒,因為我發現那酒的名字叫“洋河大麴”,剛好跟“小洋河”同名,這可是我們父女倆的秘密基地呀!我一想到爸爸可能驚訝的表情心裡就偷著樂開了花。不過那天媽媽做了一桌子好菜,我都等的快睡著了也冇等著爸爸回家。正在迷迷糊糊的做夢,好像聽見媽媽在跟什麼人說話,她們在客廳裡說什麼聽不太清,隻斷斷續續聽到好像是什麼迫降了,迷航了,撞上了山,還有哭泣的聲音。我嚇的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然後大喊著:“爸爸,爸爸”,媽媽和同事阿姨急忙跑進臥室,抱緊了我,媽媽眼眶還是紅的,哄著我:“淩兒,你爸冇事,已經安全著陸了,但是今晚回不來,明天就到家了啊!”說著,有幾滴淚珠滑落下來滴到我的手上。我愣了一下,眨巴幾下眼睛問:“那你們剛纔說誰撞上了山?”媽媽抬頭跟同事阿姨對視了一眼,眼神立刻黯淡下來:“你還記不記得,有個個子高高的孫叔叔,一見到你就舉高高的那個?”我點點頭:“嗯,我叫他齊天大聖,孫悟空。他怎麼了?他死了嗎?”媽媽默默無語,隻是雙手掩麵不停抽泣,旁邊的阿姨也哭出了聲,我瞪大了眼睛,忘記了哭,孫悟空回不來了,他死了,他再也不能把我高高舉起,在空中盤旅,“快飛呀!淩兒,飛呀!”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孫悟空叔叔了。他那麼高,那麼帥,那麼有力氣,能把我舉起來一圈又一圈的盤旋,我咯咯的笑聲好像穿透了雲霄,整晚留在耳邊,輕輕的,遠遠的。
後來的後來,我們誰都不願意提起那個晚上的飛行事故。直到我已經長大了,爸爸頭髮更稀疏了,我纔敢問起這件事,也從爸爸口中證實了那天的事故原因。那天晚上,原本大家完成了一天的飛行任務高高興興準備回家了,但海邊小縣城氣候萬千,臨時起大霧,這種天氣和地形極為複雜,上級領導突發奇想,讓飛行員們都回來練練手,原本“孫悟空”第二天就休假要回北京看新婚的妻子,買了好多禮物打包放在宿舍裡,爸爸說:“小孫,你就彆去了,明天就休假了。”可是他說再飛一次複雜天氣吧,你們都去飛我一個人留在宿舍多冇意思啊!結果上去之後霧越來越大,原本的地麵和天空什麼也看不見了。爸爸說:“我是完全相信儀表的,有的人在做完複雜的翻轉動作後會出現幻覺,感覺自己在倒著飛,就想把 飛機正過來向下飛,其實那正好是相反的,“孫悟空”應該是犯了這個致命的錯誤,才撞上了山,如果人能完全相信儀表,就會飛過去了。不過那種天氣確實不適合飛行,好幾個老飛行員都迫降在了周邊機場。那時候領導定政策很左,白白犧牲了好同誌。”
爸爸他們幾個飛行大隊裡的領導一起研究了當地的情況,向上級打了一份50頁的報告,明確這裡不適合做飛行訓練場,為了保護更多年輕的飛行員,爸爸他們堅決要求轉場。幾經波折,最終上級也認識到自己的決策失誤,采納了爸爸他們的建議一一轉場。我們和整個大院的家屬一樣,坐上大解放,浩浩蕩蕩的一路向北開去。那時候每家每戶都冇有傢俱家電,隻有一些被褥衣服和鍋碗瓢盆,一個大解放卡車就是一個家庭全部財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