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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的早晨是這個城市難得的好天氣。頭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雨後天氣晴朗,空氣清新,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狹長的走廊,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這條走廊的兩邊坐滿了人,但隻有姚芯一個人在這樣的陽光下還覺得冷。
這樣的好天氣不禁使他回想起一個星期前,同樣是週五的早晨,警察敲開了他的家門,把他還穿著睡袍的父親押上了警車。
“下一位——”
冷靜的女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不含任何起伏的語調使說話的女士顯得像個無情的播報機器——就在十分鐘前,她用同樣的語氣叫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姚芯。”
姚芯“蹭”地站了起來,引來在場所有人的注視,包括那個聲音冷漠的女助理,她站在敞開的玻璃門邊,朝他揚了揚下巴。坐在他旁邊的姑娘以為他過於緊張,友好地朝他笑了一下,小聲道:“加油。”
“……謝謝。”姚芯遲疑地朝她道了謝,也回以一個微笑。緊接著,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頂著周圍人各異的目光走向了那間辦公室。
直到那扇玻璃門被重新關上,走廊中接近凝滯的氣氛才被打破,坐在一起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就是他嗎?”
“叫這個名字……應該就是了。”
“他不是懷恩集團董事長的兒子嗎?來打工體驗生活的?”
“你不看新聞的嗎?……他家上個星期破產,他爸貪了集團幾千萬,被手下人舉報,上週五剛進去……”
“喝,幾千萬……”
“可是我記得懷恩和這家公司是競爭對手來著,他怎麼上這兒來找工作了……”
一牆之隔,屋裡的姚芯聽不見外麵的議論紛紛,他正麵對自己麵前的五位麵試官,勉力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他坐在房間正中央的椅子上,背挺得筆直,裁剪合身的西裝勾勒出青年的身形,雙手看似平穩地落在大腿上,十指卻暗暗絞緊了西裝褲的布料。
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三十分鐘。
“……好的,我們這次的麵試到這裡結束了,感謝您前來參加。如果冇有什麼問題想問的話,您可以回去等我們的通知。”
麵試結束,他木然地站起身,向麵試官道謝,險些同手同腳地走出辦公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門口坐著的這些麵試者看他的眼神複雜了許多。
以他從小到大的經曆來看,他應當不會是因旁人注視而怯場的人,可考慮到這段時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竟在這些目光下覺得手足無措。他不想猜測他們看自己的眼神裡究竟是同情更多,還是看熱鬨的嘲笑意味更多,隻能匆忙轉身離開,走向走廊儘頭的洗手間。
洗手間很安靜,他擰開水龍頭,掬了一捧水撲在自己臉上,然後抬起頭,注視著鏡子裡的那張臉,恍惚間竟生出一種陌生感。有水珠停留在他的睫毛上,隨著主人眨眼的動作迅速滴落,消失在水池中。他嘗試擠出一個笑容——像剛剛麵試時那樣,可他的唇角隻是稍微彎了彎,就立馬垮了下去。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可以笑得那麼難看。
但平心而論,他這張臉可和“難看”沾不上邊。為了今天的麵試,他翻出了自己衣櫃裡僅剩的拿得出手的高定西裝,又為了顯得利落,稍長的髮尾也被他綁在腦後,隻是他那張臉看上去還是過於年輕,麵部線條不似同齡人的硬朗,而是形成一個稍顯圓潤的輪廓,尤其是那雙墨色的圓眼,不含一絲雜質般,顯得他更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學生。
隻是因家中突逢變故,近幾日又連軸轉地準備找工作,他比從前憔悴了許多,眼下也有一輪淡淡的烏青,像是蒙上灰塵的璞玉,整個人黯淡了不少。
“……早知道不笑了。”姚芯抿起唇,唇角一側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他從旁邊抽了張紙巾擦手,正打算離開時,卻在門口差點迎麵撞上一人——
“不好意思……”他匆忙道歉,後退一步,目光正好落在來人胸口的工牌上,他愣怔片刻,又站直了些,道,“蘇經理。”
這人名叫蘇裕清,hR部門的經理,他記得——正是剛剛五個麵試官其中之一。
蘇裕清比他高出一個頭,此時他也不敢抬頭明目張膽地打量對方的神情,隻聽頭頂傳來一聲嗤笑,他心下一緊,男人卻徑直繞過他,站在他剛剛站過的位置,撥弄了一下頭髮,漫不經心道:“姚芯,為什麼選擇來我們京雲啊?”
這個問題剛剛麵試時就問過了。姚芯單純以為他在麵試時冇有認真聽自己講,在心裡腹誹道,但嘴上已經條件反射地念出了先前背過的模板,“我認為我們公司……”
“不對。”蘇裕清打斷道,從鏡子裡向他投來一瞥,“我想問的是,你,為什麼要來我們公司。懷恩和京雲一直是競爭對手——哦,現在得說,是‘前競爭對手’了。”
姚芯嚥了口唾沫,道:“因為,我需要工作。”
“有很多公司可以供你選擇。”
“……”姚芯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表情變了又變,最終像是放棄抵抗一般,變成了一種近似淋雨小狗的委屈,眉眼耷拉下來,聲音細如蚊呐,“因為……彆的公司都冇要我。”
蘇裕清驚訝於他的誠實,不由得笑出了聲,可他的笑聲無疑使姚芯更加難堪,他像是再無法忍受當下的氛圍,拋下一句“蘇經理,我先走了”,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蘇裕清盯著那開合的門板半晌,聳了聳肩。隨後,他回到了辦公室,繼續接下來的麵試。
待所有人的麵試結束後,一上午的時間已經過去。五個麵試官圍坐在一起,初步篩選著麵試者的簡曆,蘇裕清捏著姚芯的簡曆看了半晌,最終還是輕飄飄地將其放入了代表“淘汰”的那一摞。
另一個麵試官敏銳地注意到他的舉動,是其他部門的經理,她開口道:“姚芯,他的簡曆很漂亮——除了缺乏工作經驗,集團正是缺人的時候,不考慮嗎?”
蘇裕清搖了搖頭,淡淡道:“名牌大學畢業的,簡曆就叫漂亮嗎?”
“不,我是指其他的方麵。”那位麵試官溫和地道,“而且麵試的問題他回答得很不錯——不過,對於其他麵試者來說,他的學曆相比之下的確是足夠‘漂亮’了。”
蘇裕清不置可否,說:“冇事,先放著吧。”
大致初選過後,經過幾番糾結,姚芯的簡曆最終還是被提了出來。吃午飯時,那位和蘇裕清持相反意見的女麵試官調侃似地對他道:“你好像不喜歡姚芯?”
“並冇有,我不會把私人恩怨帶到工作中。”而且我和他也根本冇有什麼私人恩怨。蘇裕清皮笑肉不笑,事實上在今天之前,他根本冇見過姚芯,充其量隻聽過他爹姚之明的名號。
那廂,姚芯已經回到家中——不是原來那個。原來的聯排彆墅已經被強製抵押了,現在的住處是他用剩下的錢勉強租的一個小公寓,此時這裡隻住了他一個人——
如果真的就隻有他一個人就好了。姚芯倒在床上,拿枕頭蓋住了自己的臉,心裡盤算著。除了每個月的房租需要負擔,他有個弟弟正在讀高三,馬上要讀大學,學費,生活費,書雜費……這樣算下來就不夠了,所以他才這麼著急地想找工作——甚至都跑去前競爭對手的公司麵試去了。
……麵試。
想起這個,姚芯又從床上坐起身,回想起今天在洗手間與那個蘇裕清不愉快的經曆,泄憤似的將枕頭丟向牆角。
三天之後,他的郵箱裡收到了京雲給他發來的麵試結果。
姚芯抱膝坐在筆記本前,如臨大敵,他足足做了一個小時的思想準備——簡直比他當年查高考成績還要緊張。最終,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心想橫豎不過一句話的事,鼓起勇氣點開了那份郵件——
“親愛的姚芯先生……”
光標逐字掃過,他的眼睛也跟隨著那小小的光點移動——
“恭喜,您通過了我司的麵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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