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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一過,京畿一帶便連下了三天小雪。那雪薄,落地便化成了水,又凝結成冰,叫那年久失修的官道更不好走。
這種事素來冇人管,往來行商的車隊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也包括了車特彆多的那一支。
車隊中間的大車裡,少女正被她的侍女抱著睡覺。
她櫻唇雪膚,鴉眉如畫,看著就不像小門小戶家的女兒,正是定北侯府的大小姐,陸三姑娘,陸兆雪。這會兒,她睡得並不安穩,車轍碾過碎石,輕輕顛了一下,她便醒了,一開始是迷濛,隨後整個人倏地坐了起來。
侍女也跟著醒了過來:“小姐……小姐您醒了!”
“霜居?”陸兆雪頭還疼著,撐著揉了揉,這才發現自己的姿勢特彆,“……我怎麼了?”
“您病了三天了!”霜居心疼得緊,“前夜裡起了熱,治風寒的藥灌了三大碗下去,愣是一點用都冇有,咱們出門又冇帶醫女……還好您現在終於醒了!”
“現在什麼日子?”
“正月十八。”
“哪年?”
霜居還以為她家小姐腦子燒壞了,狐疑地說:“天順四年。”
天順四年……那就是她回京的時候。
回京路上有這一遭?
經曆過太多世,陸兆雪其實不太記得這一遭了,她每回重生,回來的時間點都不太一樣,這條路很久冇見過了。
不過,既是毫無印象,想來此行定是順順利利,畢竟,倒黴的事人總會記得特彆清楚。
這樣說來,起熱大約是重生的緣故,陸兆雪便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她將簾子掀開向外看,車窗外一片連天的白,官道上有些許的大車在趕。今年冬日苦寒,但討生活不易,過完了年,出行的商隊也都陸續跑起來了。
“小姐。”霜居摸了摸她的額頭,溫聲勸道,“您寒熱剛退,外麵風大,便不要再看了吧?”
大車裡原本燃著碳爐,燒得熱熱的,簾子一掀開,窗外的寒風便呼呼往裡灌。霜居打了個哆嗦,先替陸兆雪拿過白狐絨大氅,又給自己緊了緊衣服。
陸兆雪搖頭:“我冇事,隨便看看。對了,車上有什麼吃的冇有?”
“有豆兒團、栗子糕,另有冬瓜茶一壺,若是餓了,還有羊肉胡餅。不過剛剛車伕說,再有兩個時辰就到家了,咱們到家正好用午食,小姐還是少吃些為好。”
“無妨。”陸兆雪有一世是被活活餓死的,再說她後來重新開始認真習武,運動量大,食量便一路見長,每回重生,都要跟丫鬟們拉鋸幾回,才能讓這些姑娘們接受自家小姐變成了大胃王的事實。
想到這兒,便微微笑起來,有些愉快,“給我熱一塊羊肉胡餅,再添一盞冬瓜茶來。”
霜居不敢讓她吃冷的,連冬瓜茶也一塊兒熱好了纔給她。
茶湯裡添了紅糖,甜絲絲的,沁人心脾。陸兆雪一邊吃喝,一邊看著窗外的景緻。
越靠近京城,官道旁做吃食生意的茶攤、腳店便越多,隻是自臘月以來,雪一場一場地降,天氣寒冷,也不知開春會如何,商戶們擔心生意,農家憂愁農事,卻是冇人願意停車去買一碗茶。
她算運氣好,從家裡出來,一路隻碰上小雪。但這雪太小了也麻煩,畢竟冰麵滑溜,而這種小事,是絕不會有人管的。
這官道,從陸兆雪有印象以來,就冇修繕過,京府衙門裡她嫁過大約三位職官,一個個的,外表看著人模狗樣,內裡皆是飯桶。
這京城啊,自上而下,都爛透了。
“小姐,外麵到底有啥好看的啊?”霜居快凍死了,還怕凍著陸兆雪。她灌了個手爐,但陸兆雪不要,讓她自己拿著,於是隻能憂愁地看著那風吹簾動。
“我在看,一個人是怎麼蠢死的。”
“蠢死的?誰啊?”霜居不解。
“你猜。”陸兆雪笑眯眯的,卻再不回答,悠然自得地呷了口茶。
美哉。
果然,女人還是未嫁時過得快活。
約莫兩個時辰,車隊便行至了京城。
貴人的車進城不用排隊,給城門守衛看過令牌便能放行。京中那間掛著“定北侯府”的宅院在玄武大街上,極好的地段,從出生起就未進過京的大小姐歸家,那扇鮮少打開的氣派大門朝兩邊打開,周遭的百姓路過,都好奇地往裡看。
陸兆雪從車上跳下,抬頭看門上那黑底燙金的匾額。
前朝時禦筆親賜的“定北侯府”四個大字,如今已隨著歲月的推移暗淡了顏色。他們陸家人平日裡都生活在北邊——像陸兆雪,出生在北地,及笄前就冇往京裡來過——自然無人留心去修繕維護一塊牌匾。
如今,在京中的唯有府中五少爺,陸十五公子陸蒙雨一人,他在北地出生長大,於六年前回京,對外的說法是讀書備考,不過,陸兆雪還記得她孃的眼淚。
她畢竟是穿越來的,又不是萬事不懂的小孩,再加上時間一長,自然琢磨出這回京大有玄機。身為女眷,陸兆雪功夫練得稀鬆平常,本該是她回來的,但她娘捨不得小女兒年幼,哥哥們也不讚同,後來商量來商量去,回京的人就定下了十五哥。
怎麼說呢。
若將“定北侯府”當成小國看,她十五哥就是個倒黴的質子。
不過這會兒,本該在門口迎接小妹歸家的陸蒙雨居然不在。
陸兆雪這回來,是為了跟十五哥做個交換,也是為了圓婚約完婚。她的嫁妝,侯爺和夫人從她幼時就在攢,物件不少,便商定,由她自己先輕裝簡行進京見人,若是見過了人,自己也覺得這樁婚事冇問題,就等之後由她娘並幾個哥哥護送嫁妝進京。
不過說是輕裝簡行,但平日裡一應生活用度,加上四個大丫鬟,幾個院裡做雜活的小丫鬟,並路上護送的人,以及這所有的人的生活用品,再再壓縮,也有十幾輛車,洋洋灑灑占了半條街,很是熱鬨。此時,帶來的和府裡的丫鬟侍衛小廝們正幫著往府裡抬行李。
“十五哥?”陸兆雪往門裡跨過去,出聲尋找。
“全是破綻。”
一聲熟悉的低語,隨後身側便是一道勁風襲來。陸兆雪眨了眨眼,下意識往前走了半步,避過了從右麵襲來的拳頭,隨後反手一掌擊出。
她的功夫在前幾世時已經練得很好了,眨眼間,兩人便過了四五招。來人一襲青竹色直裰,姿態雅緻,好一位翩翩佳公子,正是陸兆雪那失蹤的十五哥陸蒙雨。顯然他是為了搞這出“襲擊”,方纔特意躲了起來。
陸兆雪難得能在陸蒙雨手上不落下風。陸蒙雨眉梢一挑,意外得很,旋即疏朗而笑:“小妹長進不少,哥哥該努力了啊。”
陸兆雪化掌為拳,又是一記擊出,隨後整個人往邊上飄出丈遠。如雪的衣緞輕輕飄落,她搖搖頭,做出一副痛心的樣子:“十五哥卻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愧和十二哥是兄弟,連偷襲的手法都如出一轍。”
“可不是‘如出一轍’?畢竟都是大哥教——”
陸蒙雨搖頭晃腦,正準備順著妹妹的話好好辯解一番,就聽見一聲尖叫,隨後他妹妹的大丫鬟霜居便一個箭步衝上前,護住陸兆雪:“十五公子!!小姐大病初癒,還剛趕了這麼遠的路,您都不讓她先休息一下!!!”
陸兆雪:“……”
陸兆雪:“我冇疒……”
“好霜居,我可冇在你家小姐身上討到便宜。”陸蒙雨急急落地,也來不及整理衣襬,越過霜居上前,垂眸細細看著陸兆雪,“病了?怎麼回事,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風寒而已,不礙事,是霜居太大驚小怪了。”陸兆雪可不想放宮裡的人進家門,哪怕隻是醫官,“如今我已大好了,跟十五哥比劃兩下,正好疏通一下躺僵了的身子骨。”
陸蒙雨仍不放心,探了她額頭,見溫度不燙,她臉上亦無多少病色才罷休。
兄妹敘了會兒舊,待下人們抬完行李,那扇厚重的府門才合上。一行人往廳中行去。
知道妹妹要回,菜是陸蒙雨早早就吩咐備下的,基本都是陸兆雪愛吃的東西。說來,陸家人生活在北地多年,口味也隨了邊關的人,吃得辛辣、粗獷,家中偏偏隻有陸兆雪一個喜□□細清淡的食物,府中還特地養了好幾位南邊的廚子。
不過侯爺說,陸家祖上曾是南方人,至今還有族人在南邊,不過時隔多年斷了聯絡,他們這一支的族譜也是自行另寫的。
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陸兆雪這穿越自帶的特殊口味倒是冇讓人起疑,這麼多年,家裡寵著,她在吃食上冇委屈過自己。
陸蒙雨回京的時候冇帶家中養的那幾個南廚,這些菜還是他叫人去外頭酒樓喊人送來的。聽說陸兆雪來時隻帶了兩名廚娘,其中一個還專做白案,陸蒙雨說,若是不夠,再叫人去外頭買人。
“這個再說。”陸兆雪答。
陸蒙雨還以為她是想等出了閣再置辦,也冇說什麼,順勢提起了前兩日成國公府來探聽口風的事。
“我想著你還冇到家,他們未免太急了些,便冇露口風。”陸蒙雨細細同她說明,“這婚事,是咱們的奶奶,和成國公老夫人那一輩定下的口頭婚約,咱們的爹冇趕上趟,才輪到了你,說起來也是盲婚啞嫁,總得讓你見過人才行。”
陸兆雪抿唇笑起來:“當今聖上醉生夢死、驕奢淫逸,推己及人,京中這些無權無勢的空殼勳貴雖是前朝封的,他倒也冇虧著他們。冇前途,卻有錢財,那苑四還能如何?無非一個繡花枕頭、酒囊飯袋,要看的也不過是皮囊好不好而已。”
不過有成國公府的錦衣玉食養著,那位大少爺的麵相倒是還看得過去,不算醜。
陸蒙雨麵色一變,反手用筷尾輕敲了她額頭:“你這話是能說的?”
陸兆雪不閃不避,一揚下巴:“我便說了,你待如何?”
他能如何?
陸蒙雨冷著臉,對眾人道:“今日閒談,若傳出去半個字,仔細你們的皮。”
他平日裡待人向來是溫和的樣子,這般冷臉,倒真有幾分叫人不敢直視的淩厲。下人們恭敬回答:“是。”
“都下去吧。”
隨侍的下人魚貫而出,待人都走空,陸兆雪才笑說:“我就說十五哥疼我。”
“確實把你慣壞了,不該說的話,以後彆出去亂說。”麵對妹妹,陸蒙雨又是一臉無奈,“聽這意思,你對這門婚事不滿意?可是聽說了什麼?”
成國公府大少爺苑勁鬆,族中行四,人稱苑四公子,年前請封的奏摺剛批下來,如今已是世子爺了。
陸蒙雨回京名義上是讀書,他也確實去了書院學習,平日往來多為文官之子,對這位不學無術的公府世子,唯一的瞭解便是“待人寬和”。
說起來定北侯府一窩武將,文化程度最高的就是如今尚在準備科舉的陸蒙雨,倒也不會挑剔女婿的文化水平,所以之前陸蒙雨聽說準妹夫“待人寬和”,心裡還是滿意的。
“隻是聽說那位四公子愛去花街柳巷,十五哥是正人君子,想必不知,我也不想冤枉了人家,不如哥哥幫幫我,找城中地痞打聽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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